離不開的陌生人:上海九旬老人為何把銀行卡密碼交給養老護理員?
時間:2022-10-01 14:15 來源: 作者:小佳 人瀏覽
一位90多歲的老人,把自己的銀行卡密碼和存款余額托付給了居家養老的護理員。她說,如果哪天我一覺睡過去了,請幫我轉達兒子和女兒。
護理員問,為啥不直接告訴他們。
老人說,我怕現在交代清楚了,他們要不養我了……
一個百歲老人,給自己預備了一套去世后穿戴的衣帽,卻只告訴了自己的護理員。
老人走后,子女亂作一團,直到打通護理員電話,才搞清楚老人的襪子在哪,鞋子在哪,最愛的是哪件褂子……
也許有人會說,這是什么不肖子孫,或者感慨,這是什么神仙護工。但拋開道德濾鏡,這就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真實而又普通的故事。
這里沒有狗血的家長里短,只是居大不易,老人、護理員兩個原本陌生的生命,在日久天長的陪伴里,托付了彼此一份難得的信任與尊重……
紅梅家來了小女兒
一大清早,劉紅香騎著電瓶車急急忙忙朝上海普陀區甘泉街道一棟老舊居民樓駛去。一位由她照顧了10年的93歲老人紅梅(化名),就住在這里。
開了門,紅梅正端坐著準備吃早餐。老人的女兒一看見劉紅香,趕忙把頭轉向老人:你小女兒來了,這下高興了哦。
作為甘泉街道的居家養老護理員,劉紅香一周上門服務四次,每次兩個小時,幫老人做做家務,擦擦身子。
老人會清楚記得劉紅香每一次上門的具體時間,晚到一會兒,便會揪心地打來電話,問路上是不是安全。以至于親生女兒也忍不住吃醋,調侃著媽媽和劉紅香,才更像一對母女。
同為居家養老護理員,滿玉麗日常服務甘泉街道6位高齡老人。其中一位獨居老人鄒菊芬,年近百歲。
第一次見面,滿玉麗就喚她奶奶。奶奶也很入戲,滿玉麗上門服務,鄒菊芬總要拉著她的手先說一會兒話,小滿小滿地叫著。沒吃早飯吧?去熱個點心吃。喝點水再干活兒呀。頗有些待孫女的親近感。
對于許多生活在大城市的老人來說,孤獨,是一種不得不適應的情感狀態。紅梅有四個孩子,住在上海的東南西北四個角,每次來老人家里,總不免費些周章。
可即便不考慮路程問題,紅梅的大兒子已經70多歲了,也到了要人照顧的年紀。女兒50有余,有個小孫子要帶。一周里,能抽半天來看看老母親已經不易。
一個人待著實在悶了,紅梅偶爾會試探性地挽留劉紅香,晚上別走了,和我做個伴。但劉紅香婉拒后,老人也不會強求,彼此把握恰到好處的分寸感。
其實老人們也清楚地知道,護理員不是家人,不該要求太多。可同樣一件事,找護理員,比找子女更方便。偶爾子女回來搭把手,老人也忍不住抱怨:快別干活了,你沒誰誰誰(護理員的名字)做得好。畢竟一周見四次面的護理員,比起兩周都碰不上一面的子女,更知道老人要什么。
滿玉麗曾照顧過一位老人,因癌癥入院動了手術。出院之前,老人給滿玉麗打電話:你還來給我擦洗嗎?你能陪我到老嗎?你要是來,我就回家住;你不來,我直接去養老院住。
還有老人直白地說,我活一天,你就來陪我一天那位老人臨終前還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叫著護理員的名字,非要見上最后一面。
在甘泉街道27名提供居家養老服務的護理員中,不止一位經歷過老人的財產托付。她有幾張銀行卡,密碼是多少,里面有多少錢,都會告訴你。護理員刁人珍說,有些老人還會和護理員們商量,錢該怎么花,死后怎么分,甚至直接把身份證拿出來,請對方幫忙去存取現金。
相比血緣關系,日復一日隨叫隨到的照顧,同樣靠得住。
缺位與越位
從去年開始,紅梅的身體大不如從前。女兒幾次請母親跟自己回家住,紅梅都不肯。她對劉紅香說,我留在這兒,有你隔三岔五來陪我就行,不給孩子們添麻煩。
上了年紀的父母,常常會陷入一種小心翼翼的狀態。任何需求在提出之前,都免不了瞻前顧后。
滿玉麗有一名客戶,是個下肢癱瘓的阿姨。長時間臥床不起導致腿部發炎,高燒至39度。如果不是滿玉麗及時趕到,老人還遲遲不愿撥通三個兒子中,任何一位的電話。
刁人珍照顧的一名百歲老人,長期獨居。老人以往會給一大早前來服務的刁人珍留門,這天,刁人珍卻進不去了。
老人摔倒了,足足20多分鐘爬不起來,是刁人珍打電話叫來了老人的女兒、女婿。事后,老人并沒有要求子女想出防止出現類似危險的辦法。相反,她給了刁人珍一把房門鑰匙。
可能有人覺得,一個老人和一個護理員,能相處到這個份上,也不啻一段佳話有老人甚至自己預備了一套去世后穿戴的衣帽,卻只托付給自己的護理員。老人走后,子女打了護理員電話,才搞清楚老人生前的愛物放在哪里。
然而換個角度想想,當護理員不得不越位時,是不是也意味著子女在某種程度上的缺位呢?
劉紅香每周會去照顧一位性格特別的老人。這位老人喜歡把被子疊得無比整齊,面對許多生活瑣事也表現得有些偏執。女兒實在忍不了時,便會嚷一句:你再作,我就去告訴小劉(劉紅香),讓她以后再也不管你了。劉紅香聽了,心里五味雜陳。
作為甘泉街道居家護理員的組織者,王瑞英偶爾會接到一些來自家屬的投訴和抱怨。
抱怨的內容無外乎是老人一個人在家,為什么護理員不能每天上門照顧。王瑞英心直口快,每每這時都會回敬一句:先想想你在做什么。既然子女身在上海,就必須承擔子女應盡的責任。
其實在老人心里,護理員再好,也遠遠替代不了子女。王瑞英說。老人們每周能有幾天時間享受兩小時的按摩、擦身等居家護理服務,往往都特別珍惜。可只要聽說當天子孫要回來,他們寧可犧牲自己的兩小時,讓護理員去準備一桌子飯菜。
而即便是把銀行卡密碼托付給護理員的那些老人,也不過是擔心萬一現在把錢交給子女,自己的晚年得不到善待。
不值一提的時間
過完年,劉紅香也54歲了。來上海近20年,一家人早已在此扎下根來。可劉紅香卻越來越放不下這份工作,放不下手里這些老人了。
劉紅香不上門的日子,紅梅便會給她打電話。其實也沒什么重要事,就問問人在哪,吃飯了沒有。劉紅香也經常主動打過去,關照一下水、電、煤氣有沒有關好,身邊的常用藥品還夠不夠。
幾年前劉紅香出過一次車禍,造成了顱骨骨裂。車禍后劉紅香休息了大約8個月。從起初打定主意退休回家,到最后,還是被老人們一個接一個的電話,催回了工作崗位。
她一天不回來,老人就一直等著。期間有其他護理員接替她上門服務,老人雖然也很滿意,卻總忘不了小劉。王瑞英說。
許多老人會認準一個護理員,哪怕有一天不再需要她的服務了,遇上為難事,仍然會本能撥通對方的電話。
滿玉麗常陪著一個老太去醫保定點藥房拿藥,把老人接出來,再送回去,通常要花費一兩個小時。其實老人早不是滿玉麗的客戶了,但一想到老人獨自一人無所適從的樣子,她又心軟了。
居家養老護理員每周規定的工作時間是44小時,按時上門服務六七個老人。而實際操作中,花在老人身上的時間和精力根本不可測算。
一位潔癖老人要求滿玉麗擦地板。一遍不行兩遍,三遍,有時眼看服務時間過了,滿玉麗也不會急躁,更不會去爭辯,什么時候老人覺得開心了,我就停下來。
完成一次護理工作后,劉紅香常常坐下來陪老人聊一會兒天。有些故事老人講過無數遍,劉紅香就當是頭一次聽。走之前還要問一句:有什么東西需要我明天帶來呢?
這豈不是給自己增加工作量?記者問。可幾位居家護理員卻相視一笑。大概是因為我們也老了。刁人珍說,她身邊但凡做得出色的職業護理員,年紀普遍在50歲左右。或許只有當自己老了,才能真正理解老人,體諒老人。
不少老人依賴護理員,仰仗護理員,卻也著實愛護他們,把他們當特殊的親人。
劉紅香老家在湖北孝感,去年新冠疫情暴發初期的重災區。那段日子,上海許多小區封鎖著,老人和護理員見不到面。劉紅香卻不時接到老人們的電話問候:湖北老家還有誰在啊,父母還好吧,你不要回去哦,等等。
刁人珍的一位客戶前些日子住進了養老院,她不再需要刁人珍的居家護理服務了。可才分開半個月,老人便打來電話:孫女啊,你什么時候來看看我,我想死你了。兩人碰面后不多時,老人去世了。刁人珍說,萬幸自己去了,見上了最后一面。
甘泉街道是上海市中心老齡化程度較高的社區之一,護理員們每隔兩三年,都不免經歷一次日常服務的客戶離世的傷感。
老人走了,很多子女會第一時間給我們打電話。我們就上門幫著料理一下,給老人再擦擦身子,換換衣服。滿玉麗說。
不害怕嗎?這遠遠超出你們的職責范圍。記者問。
我們都不怕,就和面對自己的爺爺奶奶一樣,畢竟相處了那么久,有感情啊。滿玉麗說。
話到一半,滿玉麗接了一通電話,聲音立刻變得輕柔。沒什么事兒,一個阿姨說下午想讓我陪著配藥。那就去唄,反正我有的是時間。